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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04 22:01:53

动笔写这篇日记的时候天正好刚刚放亮,我们已经在的黎波里港口的船上滞留了8个小时,从昨天下午两点从营地里撤出来算起,18个小时吃了一块巧克力。随身携带的还有三个冷馒头和一瓶水,不知道船还有几个小时开,也不知道笔记本电脑还能支持多久,气温估计在十度以下,因为昨晚等待登船时候的一场大雨,到现在还冻的瑟瑟发抖,人在焦虑等待的时候总是没什么胃口,而一想到还没有想出好办法撤离的同胞和孟加拉等国的工人,这三个冷馒头看了实在让人生厌。

想来战争的可怕不仅仅在于生灵涂炭,更在于为所欲为甚至人人自危的情况下所暴露的千奇百怪的人性。从项目营地撤出赶往的黎波里港口的一路上在6处哨卡看到各种重型武器,装甲车机关枪迫击炮等等。然而比起战争本身,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恐慌,更让人害怕的是无政府状态下的混乱,比如劫抢财物,比如奸淫妇女,比如哄抬物价敲诈勒索,比如我们碰到的不给大价钱不让侨民上船。

太阳出来了,气温也升了上来。一个美丽的阿拉伯女人走近,用不流利的英语羞涩地问我有没有食物,我欠身想从袋中掏一个冷馒头分给她,身旁的大姐一把拉住我伸出的手:傻丫头,吃的东西咱自己留着,船又不听你指挥,你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呀!抬头看了看这个不知道国籍的阿拉伯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坐直了身子。我承认我是悲观的人,对于人性的善良从来没有过太高的期望,甚至理解并相信那些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们是因为临场的恐惧使然而非其内心真正的本意,然而在此之前打死我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为了一个有些发硬的冷馒头而无视一个美丽的女人哀求的眼神。

于是我想起撤离的当天早晨去工地了解情况,上百孟加拉工人已经拿到了工资就地解散,但无处可去的工人们依然留在工地,守着他们剩余不多的一点粮食,计算一顿吃多少还够吃几顿。数架飞机都盘旋在机场上空已经无法降落,港口的船票涨到了天价,街上的银行早已经停止营业,我们都知道发给他们的利第出了利比亚就成了一堆废纸,留在利比亚也是战争中未知幅度的通货膨胀。工人们把我们围在中间,翻来覆去重复着三个英文单词“Please help us. Please help us.”然而这个时候大约除了他们自己的使馆,没有人能帮得了他们。我只能说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安慰他们:“Everything will be all right.”因为我们自己也有两千七百个中国工人正在焦急地等待撤离,他们背井离乡远涉重洋拼出性命挣钱养家,家里一定有妻儿父母在焦急等待他们归去。而事实上,这些回不去家的孟加拉工人家里,又何尝没有妻儿父母在焦急等待他们归去呢?我突然觉得,在这样完全无助的境地里,知道有人在为了你能平安而努力奔走,有人彻夜守在电脑桌前陪你一起失眠是一件多么幸福和踏实的事情,眼泪就想夺眶而出。

又想到撤离前一日,在街道已经设卡封锁的情况下,55岁的当地老人贝鲁宁和他十三岁的小儿子开着自家的小货车帮我们转移物资,他腾出本来留着给大儿子结婚用的空屋给我们存放重要的资料和物资,不顾物价飞涨粮食面临断货的危险给我们一行六人做了当地的传统食物“库斯库斯”,让我们吃饱了上路。离别时候他重重地握着我的手,目光里满是歉意,仿佛打仗是他的错一般。一旦若是真正打起来,我们至少还有地方可以回去,没了工作可以再找,丢了行李也可以再置办,life still goes on,但对于贝鲁宁一家以及向他们一样千千万万善良的利比亚平民来说,战火纷飞,通货膨胀,流离失所,骨肉分离,这样的灾难,不知道多久才能结束。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记得是哪个电影里的一句台词突然从脑子里冒了出来:“三年了,仗还没有打完,能活着见面也不容易”,于是又是一阵心疼,这些善良而真诚的人们无怨无悔地为本不是他们的错误买着单表达着歉意,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们,又还有什么可怨天尤人自怨自艾的呢?

我从袋里翻出两个冷馒头,塞在还在问我身旁的人有没有食物的阿拉伯女人手里。在小船压抑封闭的空间里,对未知的焦虑和担忧里又平添无能为力的泄气,那些焦急无助的孟加拉工人,那些即将面临艰险生活的利比亚平民,我无力帮助,但我至少还能让眼前美丽的阿拉伯女人不因为饥饿而如此难受。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那些担心完全是自己想不开,到吃午饭的时候SHM公司的一位名牌是F打头的摩洛哥老先生给我和那些阿拉伯姑娘们都送来了鸡肉饭,在这里谢谢他。

由于这两天都是大风大雨的天气,地中海的风浪完全没有dying away的趋势,船一直没办法起航。下午三点的时候突然接到通知说失去控制的黑人务工人员已经占领码头,让船马上离港,于是在升降梯还没有完全升起来的情况下船就匆匆起锚,刚开出大约二十米左右就看到码头候船厅的玻璃门被砸破,几百难民涌上码头冲着刚出港的小船挥手叫喊。船渐行渐远,的黎波里港口和港口上等船的人们渐渐出了视线,不知道这些工人还会在港口等待多久,只有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祷,希望能有足够的船,让更多的人们能远离那战火的纷扰。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船刚一出港口,地中海就给了我们一个手足无措的下马威。这条限载三百人的内河航行的小船何曾见过公海里的大风大浪。十几米高的大浪一个接一个的打过来,船身上下颠簸,心里就像坐着过山车一般穿山越岭地难受。不一会儿船舱里的呕吐声哀嚎声就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八个小时的船程,从午饭吐到胆汁胃酸,直到最后只能捧着呕吐袋干呕,手脚冰凉麻木全都失去了知觉,翻来覆去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突然听到一阵欢呼声,这艘小船载着三百刚从纷乱中仓惶逃出来的人们,穿越了地中海的风浪,在午夜时分抵达了平静安详的马耳他港口。踏上陆地的一刹那,大家抱头痛哭,伴随着重生的喜悦,多少担忧和恐惧在那一刻尽情地释放了。生命是如此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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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源

江源

2篇文章 12年前更新

用腿行走于路上,用脑思考这一切发生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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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 2篇